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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智慧 

三、上帝的微笑

學校中有一種德智體群美兼俱、天生鎂光燈聚焦的人,走在街上被當作是明星,讀起來書像狀元,做研究像學者,打籃球時像喬登。這種人是少,但並非完全沒有,而我就屬於這種人……的同學。小明是我大學同學,也就是那種男孩佩服、女孩崇拜,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人。當然任何事情都有不同的角度,如果換成我看男孩子的九品觀人法來說,這樣的人就變成『下下等』—而我則一直期待自己也可以變成下下等。

 

大學時我和小明的交情平平,並沒有留下特別有紀念性的回憶,回想起來這是蠻令人遺憾的事情,尤其是工作多年後,想起同學間相處的嘻笑怒罵及不懂事但真誠的相待時,都很讓我懷念。當然我與小明間的關係不表示上上等和下下等的互相排斥,只是當眾美女用眼光代替鎂光燈打在小明身上時,我只能找個地方頂太陽,然後告訴自己太陽光比較鎂光燈亮。好吧,我承認或許是心底下那股扭曲的自尊心不想見到相較後產生的悲劣感,所以始終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但那也只是讀大學的時候。事實上畢業之後,我與小明間反而保持緊密的聯繫,一直到我入伍後才漸漸的失去聯絡。

 

畢業是一個階段的結束與另一個階段的開始,大學畢業對我而言則是學生時代的結束與入伍當米蟲的開始,而這兩個階段中還有一個小時期是我用來學習當米蟲的時間。大學剛畢業那時,知道自己即將入伍,所以開始對部隊內的事情感好奇,於是到處找人聊當兵的事情,但在問了一些前輩的經驗後,我開始感到憂心,尤其是聽說部隊裡,有些老兵不爽就打人、要你罰站、勒索或是凹你去站衛兵,好像還有故意陷害及讓你揹黑鍋的事,總之,聽過前人的經驗談後,我一度以為部隊裡面不能住人了。於是在等兵單來臨的這段時間裡,我開始研讀金庸武俠小說,希望可以藉此學點武功,學點像是『凌波微步』、『金鐘罩』等的功夫來防身,當然要是可以學到『降龍十八掌』還是『打狗棒法』就更好了。

 

幻想歸幻想,武功當然是沒練成,倒是長期在書店站著看書的結果,讓我的腳變得有力一點,剛好可以用在日後被罰站的時候。在我罰站的這段時間裡,呃,是在我練功的這段時間裡,我發現小明也是同家書店的常客,他住我家附近,也常常跑到這家書店。於是,兩個人有了共通的習性後,我開始了解這位相處四年的同學。

 

小明非常喜歡看書,無論科幻、武俠、文學、哲學,還是傳記、傳說、歷史、野史,都可以讓他在書店站兩班衛兵的時間。小明尤其喜歡世界名著,他認為這樣可以增加視野,『翻譯時就已經經過一次的篩選,所以平均起來會比較值得看,尤其是當你想看書又沒有特別想看那一本書的時候,找本世界名著是不錯的選擇。』這是他的看法。相比下我則是單純的喜愛原文小說,記得大學微電子學的教授曾說『看書就是要看原文的』、『給我原文、其他不要』,我受這位教授的影響太大,所以在英文不好的狀況下,我奉行他的說法—只看中文的原文書。

 

我總覺得像小明這樣的人,如果常出現在KTV、Pub,或是咖啡廳、電影院,旁邊有個美美的女孩相伴應該是很正常的。但他沒有,總是一個人在書店裡待上半天,害我一度以為他是為了收銀機旁的漂亮妹妹才來書店看書,而這如果是事實的話,那我除了鄙視他之外,我只能說小明與我的共通性又多了一項。

 

「人生有許多事可做。」簡短的一句話是小明的回答。

這是為何常跑書店的回答?他以為是雞和鴨的聊天嗎?於是我反問:「為什麼人生會有許多事做?」

「呵呵,我說的是可做,不是要做,所以想做和不想做決定了做或者不做,所以就算說人生沒事做也是可以。」還好我常聽『相聲瓦舍』和『表演工作坊』的相聲,不然我實在聽不出這句繞口令是在說什麼。

 

就這樣,我和小明常在書店相遇,站累了就到書店門口聊天。

「為何想看書呢?」

「這個嘛…」小明看了看天空,繼續說著:「我也不知要從那說。」

「從感覺說吧。」

「我只是覺得有些茫然,讀了10多年的書,我並不清楚自己學到了什麼,又能做什麼。」

「你都考上研究所了還擔心?而且你要是讀書讀太久覺得茫然,應該是讓自己離開書本一段時間吧?何必又跑回書堆裡?」

 

「讀書是一回事,看書是一回事,研究所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覺得小明很適合說相聲,至少繞口令說的還不錯。

「讀書是國家、社會強制的,但強加的東西是我要的嗎?我就這樣接受嗎?」

「你這樣有點像15、6歲叛逆時的想法—為反對而反對的想法。但現在我們已經22歲了。」我提出自己的意見。

「呵呵,叛逆是一回事,反對是一回事,年齡又是另一回事。」

「去,你走火入魔了唷。」

「走火是一回事,入魔又是另一回事,至於去那又是另一回事。」看著我哭笑不得的表情,小明又說了:「那就去吃冰吧,你覺得呢?」

 

就是這樣的一碗冰,建立起我和小明之間的友情,如果說用電玩三國誌來形容,就是我們間的親密關係從『漠視』上升到『好友』的地步。

 

「我認為看書是好事,只是要選對書來看。」

「所以年少時國家社會幫我們選擇書籍,但一樣米養百樣人,卻要百樣人讀一樣的書?是不是就有矛盾了呢?」

「社會的形成本來就需要共識與知識,而這需要教育。」

「嗯,我承認教育的確有其用途,只是10多年的時間不算短,現在想起來有點心疼。」

「你覺得當學生的時間太多,那沒事還去考研究所?不是自相矛盾嗎?」

「事實上是家人要我去試,所以我就考了。」我實在很羨慕這種口氣,聽起來考研究所像是上廁所方便。小明接著說:「如果說有自己有一點想進研究所的原因,那大概就是想看看什麼是學術的殿堂吧。」

「那也不用家人要你考,你就去吧?」我提出我的質疑,事實上現在的父母都很尊重孩子的決定才是。

「他們問我如果當兵,退伍後要做什麼,我答不出來,所以他們要我先把握住升學的機會。」

「那你現在呢?」

「再看看吧。」

真是沒決心,我心裡想著。像我就不一樣了,連考慮都不用考慮,因為我根本沒考上。

「你知道哈姆雷特的名言吧?」我想小明應該知道吧。

「嗯,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

「那你加油吧。」

「我正努力中啊,但這應該是價值觀的問題。或許讀的書越多,找到的工作會越好,但工作的目的是為了生活,而讀書也為了生活,你覺得有什麼不一樣嗎?」

「讀書和工作都是生活,而不只是為了生活。」我僥倖的說出這一句話,用僥倖來形容是因為我並未曾仔細想過這件事。

「呵,你說的對,我更正,社會上大半的人都說努力讀書或工作會有更好的生活,那為什麼我們要有更好的生活呢?40坪的房子比較大,所以30坪的房子不能住人嗎?牛肉麵就比陽春麵好吃嗎?」

「照你這麼說的話,我們是不是該先釐清對生活而言,所謂的好和更好是指什麼呢?嗯,我懂你說的價值觀了。」

「嗯,就是人為什麼要生活。」

「這樣的說法好像是在說『生命的意義』。」

「呵呵,生命的意義就是我要表達的重點,但反倒是你已經先說出來了。」小明高興的說著。

「剛好想到而已。」其實小明的話與高興的表情讓我蠻汗顏的,事實上我根本不懂什麼是生命的意義,只覺得和話題有點關係我就提出來了。於是我反問小明:「你覺得『生活』和『生命』有什麼不同呢?」

「『生活』和『生命』是很相近的,但還是有些差別。『生活』在語氣上比較偏向某個時間點或某一段時間裡,也就是人在時間裡,而『生命』通常是在時間之外。所以我覺得人一生中的生活表示著生命。而探討生活的目的前應該要先探討生命的意義。就像制定戰術之前要先決定戰略一樣。」

 

我沉默了許久,小明的話讓我想去了解『生命的意義』。的確,對這個問題我仍茫然,我總覺得那不是我這個年齡該問或該懂的,所以之前想到時都只是忽略過去,倒沒想到會有討論的機會。不過生命既然包含了一生的時間,是不是要生命結束時才會知道?我不能否認,小明的眼光既廣且遠,這和想從武俠小說練武功的庸人的確有段差距。於是他在我心中漸漸的由『下下等』 晉升到『下下下等』。

 

「人為何要活著?你為什麼要到畢業後才能工作?為什麼你喜歡的金庸小說要現在才看?為何不早個一年或者兩年?」

「自然一點吧,橋到船頭自然直,唔…是船到橋頭自然直,『生命的意義』可以當學科也可以當術科。如果你想要當術科來看,就要等到實作完畢—死後才會知道;如果當學科,那理論派的研究就是你要的嗎?」我試著提出自己的想法。

「當然不是理論派的,但也不一定要實作完畢,至少不一定要以自己當實驗品,也許看看別人或是前人可以找到什麼。」

「那你找到什麼了嗎?」

「沒有,事實上還越來越迷惘,大概就像是浮士德般的困惑吧。」

「你不會想跟魔鬼打契約吧。」雖然我只看中文的原文書,但我很喜歡劇場演出,所以我還知道哥德筆中的浮士德為了探詢真理而與魔鬼結盟的故事。

「嗯…這也是個方式,有機會遇到魔鬼我會試看看。」

「在這裡,你不應該找魔鬼,應該是找閻王吧?」

「不對不對,雖然同屬黑暗,但魔鬼表示邪惡,閻王則多一點審判及威嚴的感覺。所以我應該找厲鬼之類的吧。」

「可是浮士德中的魔鬼又不是作惡多端,甚至也難說有罪沒罪,所以你要找像聶小倩還是白素貞這一類的幫你才對。」

 

生活到生命、學制到教育、歷史到未來、戰爭與和平、傲慢與偏見都是我們討論的話題,呃…後面兩個是書名,不過話說回來,它們也不一定要當書名用,這裡就當話題用吧。總之,看到影子就開槍,聽到聲音就答有,想到什麼就談什麼,上天下海、古往今來,我們的討論與思考都拜訪到了。就這樣,當兵前的幾個月我都習慣性的往書店跑,甚至我常覺得自己是為了這樣的討論才到書店看書。

 

「你說了一堆還沒說你老是到書店的原因。」其實我蠻佩服我們可以討論一堆東西後,卻忘了開始的問題。但人生好像也常這樣,努力邁進的結果是忘了目標在那裡。

「呵,一開始想到『選對書』這件事,我就想讓自己在一堆書裡面找出自己想要的書,算是成熟的人負責自己的成長吧。而要有一堆書,最好的地方當然是書店或圖書館了。圖書館有點遠,書店就在旁邊,我當然跑書店了。」

「就這個原因?讓你花這麼長的時間在這裡?」

「那是一開始的動機,後來發現逛書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所以就常過來了。」聽小明這樣說,我為自己的動機好像沒那麼單純而感到汗顏。但我接著想到,小明後來常到書店的原因很有可能跟我一樣—為了討論,想到此我不禁有點驕傲,因為我和一個下下等的男孩有著相同的性質。不過我並不需要證實這件事,這不是因為怕得到不同的答案,而是一種會心的感覺讓我感到不需要問了。

「怪人一個。」

「你不也一樣,武功沒練成,還不是天天跑書店。」

「好吧,更正,怪人兩個。」

「你是在點餐嗎?沒有『怪人』這道菜。」

「那,雞牌兩個,你請客。」

「你出錢,走吧。」

 

畢業後的第三個月我當兵去了,小明則開始研究所的學業。漸漸的,兩人聯絡的次數減少直到音訊全無。雖然每年都辦同學會,但自行創業的我總少了出席的機會,而出席時都沒遇到小明。只在與幾個同學的閒聊中聽到小明的一些事,知道他拿到碩士學位後繼續攻讀博士,這是不是他家人的要求我就不清楚了,如果是的話,我也許該慶幸家中從未給我升學的壓力。同學會中也聽說小明讀博士期間曾出過一次嚴重的車禍,休養了近一年,但後來還是拿到了博士學位,之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相對於小明學業的成就,我則開始努力事業。退伍後的前兩年,我歷經了幾份資訊科技的工作,這期間我發現這塊二十年來最熱門的行業並不如想像中的好做—因為已經有太多人涉足其中,算是餓不死也賺不了大錢的熱門行業。兩年後,在朋友的建議下我轉而自行創業,與朋友合資一家軟體公司,自此,我開始變成超人一般的工作者。尤其在事業剛起步時,公司只有三個人—我、東洋及小志撐起一小片天空。於是我們三個人當九個人用,兩隻手當三隻手,呃…我的意思是說工作真的很忙。努力的工作總算讓我們將公司漸漸的穩定下來,至今已六年,而我的年齡也正式變成3開頭。

 

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和小明沒見面的時間已經近八年了。雖然曾經試著聯絡,卻始終找不到人,接著,忙碌的工作打斷聯絡的念頭,也跟著不太回想起他了—僅管想起時還是很懷念。

 

直到三個月前,小明打了通電話給我,我們終於再次見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