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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高手

十年了,我還是不太習慣這個世界。

那夜衛將軍登門拜訪,也帶來突厥大軍壓境的消息,此時邊疆戰火漫天,大唐軍隊節節敗退。

衛將軍告知我目前已掌握突厥軍糧草的情報,希望由我帶兵突擊突厥人的糧倉,如果可以一舉燒掉突厥人的糧食,突厥就不得不撤兵。

我當然了解任務的重要性及危險性,所謂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突厥人一定加強防範,這任務的兇險可能將是今生僅見。但二十年苦學,讓我以鐵砂掌和雁渡凌空的絕頂輕功稱雄武林,武林中人更幫我封了個長安第一高手的稱號。如今家國有難,我怎能不接這個任務?

 

任務當晚,昏暗的夜空飄起雨來,這迷濛天色正是偷襲的好時機,在當地居民的引路下,我們這隊人馬悄悄的從哨站旁的山道遁入突厥營區內,正打算摸到糧倉放火時,突然間吵雜聲起,火光四照,敵人已經將我們團團包圍。

我發現事跡敗露,立即號令士兵朝北突圍,我打算往北殺出重圍再轉東方,就可以進入樹林中躲避追兵,而這大概也是我們唯一的生路吧。僅管這次突擊的人都是精銳,但無奈敵人實在太多,在一陣撕殺後,我左肩與右手臂都受了傷,血流不止,再回頭一看,帶來的兵士也漸漸減少,看著大勢已去,心裡湧上為國捐軀四字,膽氣也隨之一壯,我想就算戰死沙場也要轟轟烈烈,決心既下,我又回頭再殺一陣。

 

恰在此時,雨勢轉大,剎那間雨像空中潑灑下來一般,敵軍的燈火被雨滅熄,此時伸手已難見五指,而雨點更是打的人頭痛。隨著一陣雨淋,殺紅眼的我也漸漸冷靜下來,我知道這是逃離戰場的最佳時機。在黑夜及雨聲的掩護下,我轉向北方狂奔,也漸漸遠離戰圈中心。

約莫一刻鐘後,雨勢漸歇,我已經離開了戰場,此時四週再看不到一個人,我猜想自己已經安全,就在這鬆了一口氣的時候,身體的疲憊感立刻打敗意志,人就昏睡了過去。

 

我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四週雖仍是一片漆黑,但柔軟的床已經告知我被救回。當心神漸漸回復,我想起和我一起行動的士兵,現在我安全了,那他們呢?想到此,我急忙從床上坐起,正想下床時,突然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不要起來!」我略驚了一下,這個人竟然瞞過我聽音辨位的功夫,悄悄無聲的出現在我身後。

「妳是誰?我又在那?」我直覺這裡並不是大唐軍營。

「不要問我是誰,你安靜的睡覺就是了。」她的口氣稱不上不友善,但也沒惡意,有點冷漠的感覺。這個女子應該是把我救醒的人吧。我心想反正我已經昏睡了一陣子,若她有敵意的話,應該早就把我綁起來了。於是我躺了下來。在將睡未睡之際,聽到剛才女子與一個男子說話的聲音,聲音不大但我隱隱約約聽到他們說我很嚴重,狀況不太樂觀之類的。

難道我要死了,這真讓我難以接受,想我長安第一高手竟然會這麼狼狽,兵敗連請罪的機會都沒有嗎?狀況不樂觀?明天究竟是生是死呢?胡思亂想之際,我突然想起這次的任務,其實我們行動相當隱密,但卻被突厥人完全料中,難道有奸細?這可不得了,我必須立刻聯絡上衛將軍,否則大唐處境將十分危險!

 

正當我想入神的時候,我感覺臂上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然後神志就開始渙散,接下來就再次昏睡過去了。

 

「喂,起來了,別睡了。」朦朧間我被叫了起來。

昨晚我似乎被下了迷魂藥,直到現在醒來頭還有點痛。眼睛睜開後我朝聲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壯漢,他臉上面無表情,與昨夜女子一樣給人一種冷漠感。接著我發現壯漢的穿著相當怪異,而且剛才的口音也不太像是中原人,那…我到底在那?

「好啦,傷口我已經幫你包紮好,不收你的錢了,快回去吧。」

我聽到他的話後下了床,正想說些什麼時,壯漢已經開口:「回去休息吧,我等會還要看病人呢!」說話的同時他將我往門口推。由於剛醒,我的反應並不像平常那麼快,迷迷糊糊間就已經被推至門口。我感到這個人手勁很大,一下子就將我推了出來,想我鐵砂掌稱霸江湖20載,還未見過有如此力道的人,難不成這是隱居的高人?

 

出了門口,眼前的景象讓我呆立了許久,若要形容這個畫面,大概就像是一個大牢獄吧,這個牢獄之大是我有生僅見。正對我的這面牆可能比長安玄武門的高度還高,但不同的是,這面牆中關了許多人,有些人拿著杯子喝水,而有些人則搬著大大的箱子進出這面牆,還有一個像是獄吏的人對著搬箱子的人大聲吆喝。

也許我不該形容這是監獄,因為長安大牢中的人犯並不能這樣坐著喝東西,而獄吏更是刀不離手。但僅管我發現這些不同處,卻不可晦言的,這些人的表情與長安大牢中的人犯相當類似,無耐與茫然感顯現在每個人眼上--好像明天就要上刑場一樣。

 

正當我打量著這類似的牢獄的高牆時,我感到一股氣接近到身後,而且這股氣移動的相當快速,我一驚之下運起雁渡凌空往左方讓開,我回頭一看來者何人,發現是一個約莫十六歲的男孩,他從我身旁衝過,對我的閃躲視若無睹,一語不發的往高牆的入口狂奔。看著他進入那面牆之後,我才驚覺這裡實在是臥虎藏龍的地方,從昨夜的女子到早上叫我起床的男子,再加上剛才的男孩,每個人都呈現出高強的功力,看來實在有必要多留意這個地方。

 

我決定先找人問清楚身在何處,我看了看四週,發現太陽升起的方向有一老一少往這過來,看來老的是一個約四十歲的婦人,少的則是10歲左右的孩童,兩人應該是母子吧。隨後我發現這兩人的輕功相當了得,而且與剛才那約十六歲的男孩同出一系,這裡是武俠世家?還是名門大派?高手竟如此這麼多,連孩童都身懷絕頂輕功。疑問太多了,我的好奇心讓我決定要弄清楚這個地方。

 

當這對母子到我面前時,我拱了拱手做了個揖,正打算向她們打聽消息時。婦人沒理會我繼續前進,而小孩停了下來,只見小孩也向我拱了拱手說:「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這句話讓我略呆了一下,我發現這裡的用語與中原差異甚大,這是異域民族的問候方式吧。正當我要開口詢問現今方位時,婦人已經說話了:「不要玩了,你還要趕到學校耶,每次都這麼晚起床,快走了啦!」這位婦人說著間就拉起小孩的手,兩人提起輕功繼續趕路去了。

 

這是什麼地方啊?我大唐國域之廣,國勢之強,怎從沒聽過這麼一個地方?難不成我成了陶淵明,但為何我沒到桃花源反而到了牢獄呢?而且這裡人人身懷絕技,輕功更是一流。

我正想著間,剛才把我推出門口的壯漢走了出來,他似乎沒料到我仍在原地,看到我劈頭就說:

「你怎麼還在這裡啊?快回家去吧。」他的口氣冷漠依舊,與昨夜的女子同樣的冷漠,雖然如此,從字面上我還是可以知道他們是在表達關心。也許我應該這樣說,這裡的人讓我感覺人對人的關心都在冷漠的語氣中進行。但無論如何,我應該先為昨夜的照顧說聲道謝:

「感謝大俠的照顧。」壯漢看了看我,並沒有說話的意思,於是我接著問:「敢問大俠這裡是什麼地方?長安又是那個方向呢?」那個狀漢聽完後用眼睛將我從頭到腳的看了一遍,那是種帶著鄙夷和同情的眼神,接著壯漢搖了搖頭就往右邊的方向走,而我心急的想弄懂現在的狀況,便將手搭上了壯漢的手臂說:

「等等,大俠不知道這是那沒關係,那可否告訴我唐軍的位置?」我想他不知道地名但可能會知道那個地方在打仗吧,但壯漢似對我的行為很反感,於是用力揮開我的手,壯漢這一揮的力道已經顯示出他的內力相當渾厚,他開口道:

「這裡是台北市啦,去長安比較麻煩,你要先辦個呆胞證和護照,坐飛機到香港再換火車!」他似乎有點激動,繼續說:「糖精我是不知道,不過你比較需要白蘭式雞精啦。」這壯漢說完就大步離開了,在他漸離時,我還隱約聽到他嘀咕著,大意是說遇到一個沒救的瘋子,很倒楣之類的。

 

我在當場久久不能自語,為何他很生氣?還有台北市?飛機?火車?香港?呆胞證?我真的糊塗了,長安到底在那一個方向?

 

我發呆了一陣子,看到壯漢又回來,身旁則多了一個男子,兩人有說有笑的樣子,應該是朋友吧,正當我想繼續問清楚時,狀漢拉了他旁邊的男子的衣袖,說:「不要理他,那個人不是發瘋就是吸安,沒事還穿的跟電視裡的人一樣。」狀漢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他昨天躺在我店門口,身體和手臂上還多處流血,我看他一定是被打成這個德性,都打呆了。我看他可憐,又不想隔天新聞報出醫院門口死人,就把他抬到裡面包紮。結果昨夜他昏睡中還會自言自語,我就叫我們裡面的護士幫他打鎮定劑,都已經沒收錢了,現在還賴著不肯走。」其實狀漢說完後還對我說了一句話,但我沒聽懂,只知道是三個字,大概是這裡的方言吧。

 

每當回想這一段事,我就難以自己,十年前的今天,我到了這個世界,一切都是那麼奇怪。現在弄懂了,但懂了卻不如不懂。大唐軍、衛將軍、突厥人都已經離我遠去,現在的我在二十一世紀的台北市!

 

原來這個牢獄般的地方就是台北市,這裡的人都像是犯人一樣被關在牢獄裡,我想大概是關久了每個人才面無表情吧。

壯漢家門口正對的那面牆是一棟大樓,拿杯子的那些人則是喝咖啡聊天,據他們說這是一種休閒,他們也同時跟我說了一句名言:「休息是為了走更多的路。」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但這和我唐朝體會的卻完全不同,我的體會是:「走路是為了更多的休息。」

盛唐到二十一世紀,聊天、休閒都不一樣了,那喝咖啡休閒的畫面,就像我大唐朝獄官勸犯人吃完最後一餐的模樣,看起來真有點可憐。

但最讓我驚訝的並不止於此,長安第一高手,以鐵砂掌和雁渡凌空兩項絕招稱霸中原的我,在這竟只如市井小民般尋常,這裡每個人都有一流的武功。而有些人更活生生的像我大唐武俠小說中寫的一樣神奇!這裡的人武功為何這麼厲害?

經過幾年的研究,我終於懂了。原來這裡的人在很小的時候就習慣背負著很大的重量,就像我小時練輕功時揹石挑水一般。他們稱這個重量叫做書包,而且還是每個人義務練九年,其中有一部分人更用晚上時間補習練絕招,更厲害的是練功時規定要抬頭看,不管何時何地,紅燈停,綠燈就快奔,跑跑停停的難怪每個人都輕功絕頂。

更有些人練完九年後會繼續練三年,然後再練四年,其中四年的他們稱為唸大學。聽說大學中分門分派,各有專長且能人輩出。我雖想一探練武的方式,但練功是各門派的秘密,窺探更是練武人之大忌,所以至今我仍無法知道這裡武學精深到了何種地步,只知道唸大學後還可以進研究所閉關繼續深入研究武學。其實在各門派中所學的東西有時會流傳出來,記得兩三年前有一件潑硫酸的事,在聽人形容那個狀況後,我想出手的大概是四川唐門的弟子吧。

至於鐵砂掌更是每人必備的基本功夫,因為每個年輕人上學時都要擠進一間小小的、悶熱的牢籠裡。這牢籠中會不定時的搖晃,有時還會晃的特別厲害。記得我第一次進去時,要用鐵板橋的功夫將身形定住才勉強站的穩,但其他每個人都站的很習慣。

當這牢籠晃動,每個人身上練功用的書包就撞來撞去,拳腳更是揮來揮去,這時大家就用手將書包或旁人的手腳撥開,另一方面也同時借力使力讓自己站的更穩,四兩撥千金和鐵砂掌合用,柳身飄搖與鐵板橋併施,剛柔並濟,大開大闔或小巧挪移都應用自如,可說是武學中很高的一種境界。

有一次我在牢籠裡沒站穩,又剛好迎面打來一個書包,於是我鐵砂掌架勢一擺打算將書包打向旁邊,但當我手肘向後抬起、準備蓄力一擊時,不小心就打到站我後面的人。他似乎有點生氣就說了:「不要架拐子好不好?」,然後又說了三個我聽不懂的字。這三個字很熟悉,好像很多人都會說,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因為每次問人這句話的意思時,我就會被打一頓,後來我就索性不問了。

忘了說,這個牢籠是一個很大的鐵皮盒,盒子下方擺了幾個黑黑圓圓的東西叫做輪子,每個盒子裡左前方都坐著一個人叫司機,盒子有兩扇門,門會自動打開怪嚇人的,而且整個牢籠會移動,用這的說法就是一種被叫做公車的交通工具。不過進公車還要有本事,至少得學會雁渡凌空第七重才行,否則你會被人擠到馬路旁的水溝裡,那時就要等下一班牢籠了!練功練到牢籠裡,也練到牢獄之中,難怪這裡武風強盛,高手輩出。

除了公車是練功的地方,還有一個地方叫做台北車站,一到了練功時間就會出現許多人潮。有人施展凌波微步在人群裡穿梭;有人使出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將人群擠開;還有些人使用吸星大法吸取別人金錢,過馬路則像是通過十八銅人陣般步步驚險,我在這裡只能勉強保存自身,更不用說是第一高手了。

 

現在的我回不到唐代當第一高手,卻要在這眾多高人隱士中擠破頭,聽音辨位的功夫也在雜音震耳下完全無用武之地,每當想到此,我就覺得命運對我並不公平,我究竟在這做什麼呢?

但命運真的不公嗎?

「再過兩年我就輕鬆了。」這裡每個人每年都會說這句話,只是,說完後的下一個年,還是得繼續再要個兩年,然後一輩子背負著兩世人的事。看著他們,我該慶幸我生命中的前三十年是在大唐朝過,而不是在這裡趕一輩子路,練一輩子武功。

人世多變,一夜之間從唐朝到二十一世紀,長安到台北。從青山綠水到這只見水泥不見花的環境,武功一夜間消失無蹤,得到什麼?留下什麼?

文人的四書五經成了學生的四輸五更?

登泰山而小天下成了登新光三越而小天下?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何時換為擠擠、撞撞、慘慘、兮兮?

浪花滔盡英雄,怎變成浪花滔、盡垃圾?

能不嘆嗎?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青舟已過萬重山

不知李白從長江換到淡水河時會有何感想?大概是寫成:

淡水河裡垃圾來  奔流到海不復還?

不是不見不相識  海水回天終歸返!

我想他大概不會再為了時空轉移而感慨,而是為因果終將輪迴而喟嘆吧。

 

回顧歷史,展望未來,我看到了盛唐之前,也看到了這之後,讀完他們的歷史,也看到我的未來。這轉變,我只感到歷史就是未來,練功時的口訣不是說:「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那為何還是一再重演心傷?每個明天都像是昨天和今天的延長線,但延伸一千三百年後呢?

這裡的人說,現在一年的進步可以比的上以前的二十年。那從現在算起的六十五年後,不就恰好是我那時到現在的變化?我很好奇這的人到六十五歲時,會不會與我一樣對這變遷有著相同的感嘆?

十年,懂了,第一高手又如何?

漸漸地

我想  一直想

我想  以前的青山綠水  小孩慢慢走路的模樣

我想  歡顏  人們的笑

我想著  家

 

床前明月光  疑似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喂,你快來吃藥吧!不要再胡說什麼唐朝的事了!」

兩個時代,對這土地的期望,發出聲音的人----第一高手的結局,只回到所謂的瘋人院。

End(2001/09/26)

漢堡後記:

當初打著這篇故事,心中一直想著是否要針對歷史地理做更進一步的考究,後來還是決定不針對這一部分再重寫了,因為那並不是本文的重點。

「淡水河邊垃圾來,奔流到海不復還?不是不見不相識,海水回天終歸返!」這首不講平仄的詩是我自己打上去的,同樣的也引用李白的作品--『將進酒』中的『奔流到海不復還』一句,後面加個問號是後人提出的質疑,水流入海,最後仍然會轉成水氣回天空,再經由大氣的移動、降雨,重新的回到陸地上。只是唐朝人應該不知道這樣的循環,所以原句被我引用後,我加了個問號,同時也用『海水回天終歸返』說出水會回來,當然回來的並不只是水。至於藉第一高手之名寫出來,我想並不相違背,時間上說來,第一高手在二十一世紀也待了十年,吸收了這些知識再寫出也是合理,而文中也引用了李清照(宋朝)的詞,這些我就都不考究了。

大漢堡  2001/09/29